2009年12月24日 星期四

友情最高峰

合歡群山中,東峰、北峰、西峰和主峰各擁山頭。因為有車行公路貫穿群峰之間,可說是台灣最容易攀登的高山。多年以前,甚至還可以開車從台14甲省道的叉路,直上合歡山標高3398公尺的主峰絕頂。
有一年的某日,我開著車子在山區漫遊。那時候太陽才剛剛下山,路上已經看不到行人、車輛的蹤跡了。我在接近武嶺的地方看到一個中年人,手提著一打米酒躅踽獨行。行進方向離最近有人居住的翠峰也有十幾公里,我好心招呼他搭便車。在荒山絕嶺,兩個互不相識的人相遇,有些關懷和幫助,也算是人之常情。老兄欣然答應了,說要去拜訪鄰居。原來此人是合歡山莊的管理員,山莊的位置正好處於東峰和主峰之間的鞍部,他的鄰居竟是駐守在合歡主峰上的阿兵哥們。在台北的公寓,樓上、樓下,前門、後門,住了十多年的鄰居,老死都不相往來。然而高山上,住在鞍部的人家,竟然殷勤的要去拜訪山嶺上的鄰居。若不是搭便車,老兄可要拎著十二瓶米酒,在月夜下走山路、登高山去聯繫感情。人與人之間的密度和交情的濃度是成正比的,接觸愈多情誼愈是淡薄。這個道理在荒山絕嶺上不言而喻。
當時主峰仍是軍事管制區,在叉路口設有欄柵鐵門,一般人、車無從進入。老兄是管理員備有鑰匙,他進一步要求,希望我好人做到底,能夠載他直上主峰。也剛好我是個無事的人,漫遊沒有目的,而且一般老百姓能夠開車登上主峰管制區,也算是託老兄的福氣。峰嶺上有些雷達設施和軍營,因為天色已晚,我沒有能夠待多久,只覺得四週都是耐風寒的箭竹和碎石,只有北向的山谷有些深綠色的低矮植物,可能是玉山杜鵑或圓柏之類的風衝植物。合歡主峰的崩塌現象不太明顯,山形比較完整。
隔了幾年,又有一次主峰經驗,我和彎刀約好了在山頂上見面。彎刀是我在合歡山上認識的朋友,熱愛登山、攝影和野外活動。當時,主峰上的軍事設施已經撤離,國家公園尚未接手管理,正好是三不管的空窗期。彎刀在山腳下某個實驗農場工作,我們先用電話聯繫,說好了等他下班以後合歡山主峰相見。我非常期待這個奇妙的會友方式。從台北出發,先在合歡山區四處拍攝野鳥、繪圖、寫生,約莫傍晚時候,找一處面向西方的山坳拍攝晚霞和落日,直到夕陽西沉才收拾工具,往主峰方向前進。彎曲陡峭的登山小路因為乏人管理殘破不堪,到達主峰時四週已經是漆黑一片。
絕頂上月黑風高,沒有星辰沒有月亮,沒有蟲鳴也沒有鳥叫,世界早已隨著陽光失落,天地在我四週膠合一團。全然黑暗中除我以外絕無僅有,好像混沌初始回到開天闢地的時代。所有孤獨、寂寞和淒涼,都匯集在三千多公尺高的尖峰上。孤零零的我只剩下一個盼望,一個至高友誼的盼望。「彎刀,主峰之約,你沒有忘記吧!」
我居高臨下,選擇一個面對山下農場的方位坐下,大約是五點半過後,從農場方向出現一絲燈火緩慢移動,亮度只像是香頭上的小小光點,卻是黑暗世界中唯一可見的物體。是車燈嗎?是彎刀出發上路了嗎?時間剛好是下班過後,方向也是朝著主峰而來。因為距離甚遠燈光非常微弱,也因為山路彎彎曲曲,令燈火忽隱幽明又閃閃爍爍。有時轉進山陰處,光亮消失了,就像是希望幻滅一樣,陷入了無助的局面。期盼著,沈寂了一陣子,小光點終於又從更近的地方出現。它的走向迂迴,但是大方向始終不變。我愈來愈相信,那是一個朋友打著友情的燈火,正朝著我的方向行來。在群山屏蔽中,在黑暗宇宙裡摸索前進。你可以想像,那一丁點燈火對我的意義,竟然是世界的全部。浩瀚宇宙中,我並不孤獨,不論路途多麼崎嶇,空間如此幽晦,畢竟有一股熱忱是衝著我而來的。
燈火忽明忽滅,經過九彎十八拐後,大約過了半個鐘頭,終於在山頂上大放光明。彎刀和他的同事阿雄,出現在合歡山主峰上。沒有熱情擁抱,只淡淡的一句:「好久不見了!」。我們尋一處遮風的廢棄房舍裡飲酒吃火鍋,話盡天南地北直到深夜離別。
那一夜,我一個人在世界的頂峰上,一點也不覺得孤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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